藉著教室中充足的光線,她專注於手中的書本,如夜空般墨黑的眸倒映著一行行排列整齊,密麻如蟻的字跡,翻過一頁,正打算繼續閱讀,光線卻頓時暗了下來,她抬起頭……
「吶,妳有喜歡的植物嗎?」來者,是她的同學,掛著禮貌性的笑,問道。
「怎麼這麼問?」不解的反問,她確定自己和這人對話的次數是一隻手數的出來的。
「為了班級網頁的製作,我們打算以植物為主題,在每個人的介紹頁背景放上花的圖案。」
「……綠朱草。」視線放回手中的書本,眼睛也跟著微瞇,泛著淡紅的唇微啟,呢喃著。
「嗯?」
「我喜歡……綠朱草。」她抬起頭,肯定著回應。
「嗯,我知道了。」沒有多餘的疑惑,對方帶著滿意的笑容離去。
她低下頭,已經沒有心情閱讀,將一旁的書籤夾進書頁,那是一張空白的書籤,沒有色彩,沒有文字,也沒有圖畫。
瀏覽著班級網頁,每個人的簡單介紹利用表格清楚的整理好,一旁還有本人的照片,而作為背景的花則呈現半透明,她一頁看過一頁,選擇了幾個比較熟識的人瀏覽,網頁背景從白蘭、桔梗開始,而後是雛菊、鈴蘭,最後以曼陀羅作為結束。
白蘭,擁有月下美人之稱;桔梗,象徵不變的愛、誠實以及順從;雛菊,代表著愉快開朗、幸福、純潔的美以及天真幼稚;鈴蘭,表示織弱以及純潔、幸福的到來,而曼陀羅則是敬愛。
手指輕點滑鼠,白色的箭頭轉變為漏斗,片刻,電腦畫面整個更新,出現的,是自己的資料,作為背景的綠朱草也被套上相同的處理模式,看著那半透明的圖片,花語隨即浮現腦海。
「……這應該是,最適合人類的花吧!」唇角勾起,一抹不帶溫度的笑浮現,充滿嘲諷。
「幫我發一下東西好嗎?」班上的同學抱著大疊的作業本迎上前,她愣了片刻,隨即勾起親切的笑容。
「好。」語氣滿是樂於助人的愉悅,無法讓人感受到說話者心中的不情願。
「真是幫了大忙。」將屬於自己的職責托付出去,只見對方轉眼便跑出教室,在外頭等待的,是分在不同班的朋友。
「呵,只是嫌麻煩嘛……」嘀咕著,她發出一聲輕笑。
這聲輕笑,不僅是對於托付者的埋怨,更是對自己下意識裝出的親切給予嘲笑,面對他人,總是習慣性的展露親切,即使一切皆為謊言。
乘著公車,坐在單人座位上,她看著外頭逐漸轉黑的世界,目光淡然,太陽疲倦的爬下山頭,將主導權交給皎潔的月,玻璃窗上掛著點點雨珠,每當車門開啟,冷冽的風便灌入,她拉緊外套,以達到保暖的效果,平時閃耀著活力的深邃黑眸如今喪失光輝,如同死寂般的靜,這才是……真正的她,沒有笑容,對事情毫不關心,只需要……自己一個人。
黑色的耳機線從耳朵垂下,連接到手中的MP3上,因為啟動而發著白光的螢幕正跑著播放歌曲的歌名。
「對啊,那家店真的很棒!」站在一旁的學生毫不在意音量的喧嘩著。
「吶,下次帶我們一起去吧!」
「好啊,哈哈哈──」
輕蹙起眉,耳機傳出的音樂聲被蓋過,讓她有些許的不悅,手指附上音樂調節的按鈕,輕按,音量頓時加大,不在意聽力受損的,讓自己沉浸在交響樂曲中,她不想傾聽,不想傾聽週遭的聲音,那只會令她感到煩躁。
站在身旁的三位學生嘻笑的模樣藉著眼角餘光隱約可見,那笑容燦爛如花,如太陽般耀眼,淡……是「真實」嗎?
公車靠站,手中的電子產品已沒有電力可以供應自己繼續使用,取下耳機收起,同時車輪摩擦柏油路發出的尖銳煞車聲闖入她耳中,厭惡浮現,但隨即被壓抑,注意到身邊的吵雜停止,悄悄轉頭一暼,是其中一人下車了。
嘶──
公車門關上,阻絕外頭冰冷刺骨的空氣,然而卻無法隔絕雨水拍打在路上、車上、窗上的聲音,滴答不絕。
「那傢伙真是討厭。」方才聊的開心的其中一人說著。
「是啊,什麼『下次帶我們一起去』,誰想和她去啊!」一旁的人附和著。
「就是嘛!」
『……是嗎?果然又是「謊言」。』
思即此,她的心沒有一絲波動,黑眸也只是斂下,彷彿早料到結果會是如此。
嗶嗶──!
比賽結束的哨音響起,她這才將注意力轉移,看著相差甚遠的分數,她沒有一點喜悅,對於這些事情,一向是無所謂的,但卻仍戴上歡喜的假面,回到同學身邊,接受大家的祝福,而後一一回以感謝。
看著對手回到班上,有人安慰,有人責備,也有人毫不在意的旁觀,體育館仍然吵雜,四周都是各個班級的加油聲,混雜著讓人聽不出內容,在這密閉的空間中不斷回蕩,久久無法消散,而下一聲也等不及的疊加上去。
『如果今天的結果相反,我也會遭受這樣的對待嗎?』
環顧四周,每個人臉上的笑容讓人無法想像他們轉變為責備以及冷眼旁觀,這就是人類的假面,人類的面具,精緻的讓人無法察覺,讓人無法窺視後頭的真實。
趴在桌上,平順而輕微的呼吸隱約傳入隔壁同學的耳中,可以清楚得知,那人已陷入熟睡,即使是下課的鐘聲也無法喚醒。
「那個……」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,一名同學輕推著。
「嗯?」抬起頭,他的眼還有些睡意,深褐色的眼珠似乎尚未聚焦。
「就是,你有喜歡的植物嗎?我們要製作班級網頁用。」來者簡單解釋著。
「那就綠朱草吧!」展露爽朗的笑顏,他沒有絲毫猶豫的回應。
「好。」在手邊的筆記本上作上紀錄,而後離開。
「班級網頁啊,真是期待。」他趴在桌上,眼神飄向窗外蔚藍的天,棉花糖似的浮雲倒映在他眼底,冬季的暖陽躲在雲曾後悄悄探頭,為這寒冷的季節帶來溫暖。
瀏覽著網頁,他開心的翻過全班的介紹,從九重葛、茉莉花看起,翻過月見草、石榴,而後是黑百合與白百合……
九重葛,象徵熱情;茉莉花,訴說「你屬於我」;月見草,代表不羈的心;石榴,透露成熟之美;黑百合為戀與詛咒;白百合則是純白、優雅與高貴。
「嗯?」
翻個幾頁,看見熟悉的背景,那是自己所選擇的花朵,然而介紹卻不屬於自己,而是屬於另一名同學的。
「還以為不會撞花呢!」笑著,親切而開朗的笑聲回蕩在僅有一人的房中。
「可以幫我發一下回家作業嗎?我還有事情。」身為小老師的同學走上前,將一疊考卷放在他面前。
「好。」爽快的接下,目送著對方離開教室,等在外頭的是他的朋友,看著兩人聊的愉快,他也開始分發作業。
「你不生氣?」一個聲音傳來。
聞聲,他沒有停下清點考卷的工作,只是稍微移動視線,注意到提問者是自己面前這一排的排頭,同時也是…和自己喜歡相同花朵的人。
「不會,也許他們有什麼重要的事非得這堂課說不可。」掛著一如往常的笑,他應道。
「……隨便你怎麼想。」語畢,少女低下頭繼續埋首閱讀。
成著捷運,他昏昏欲睡,卻提醒著自己不能睡著,畢竟已經連續三天坐過站了,現在正值放學時段,不少學生擠在車廂中,聊天喧嘩的聲音自然不小,有不少人選擇離座好遠離喧囂,然而他只是靜靜的坐著,任由那些聲音流入耳中。
『你不生氣?』
他彷彿聽見今早少女的問句,雖然兩人今天可說是第一次的交談,但他就是有種直覺,如果對方在場一定會這麼發問。
「一點也不,聊天是快樂的事情,可以放鬆壓力。」自言自語著,聲音輕如蚊蚋,指有自己可以聽聞。
捷運緩緩減低速度,最終停止駛動,注意到一旁聊著天的學生其中之一離開,他收回事線,繼續注視著前方發愣。
「吶,下次我們一起去那家咖啡店吧!」剩下的兩位學生繼續聊著。
「不找她嗎?」另一人望向車門外,語句中的「她」,顯然是指方才下車的朋友。
「那種傢伙不用找啦!」開頭者的語氣夾雜著些許怒氣。
「為什麼?」
「……我不算很喜歡她。」
「那你幹麻和她交朋友?」
「……」問的對方啞口無言,幾度張口,卻欲言又止。
一旁的交談聲霎時停止,一股尷尬的沉寂讓他有些不習慣,換個姿勢坐著,抬眼確定還有幾站要下車,這才發現就要到了,趕緊站起身。
走出敞開的車門,他在心底回應著剛才學生無法回應的問題──
『和一個人成為朋友不見得喜歡他的全部,也可以透過少部分的喜歡而產生友誼。』
比賽結束的哨音隨 著全班的歡呼一同響起,看著大家蜂擁而上,祝賀著那名少女的優勝,他也打從心底展開笑容,反觀對手,雖被責備,但有人安慰,而責備者也在下一刻收起怒容,沒事一般的走開,其他同學的冷眼旁觀雖刺人,但不上前痛斥卻也是一種好。
「恭喜妳獲勝。」見同學走的差不多,他才上前送上祝賀。
「謝謝。」看著少女燦爛的笑容,他覺得……自己看見了「虛假」。
「為什麼……不打從心底笑出來?」
回過神,他發現自己提出如此疑問。
「為什麼……不打從心底笑出來?」
她看著少年,那張臉上寫著不解,然而自己,卻也給不出個答案。
『為什麼,因為人類本身就是虛假的,戴上假面,讓自己應對每個不同的人,建立起人際關係,不需要就拋棄,這就是人類,不是嗎?』
「對不起,請不要在一我剛才的話。」少年趕緊道歉,看著不語的她,很是緊張。
「沒關係,不過我想問你,為什麼那麼說?」
「欸?」
「為什麼覺得我的笑容並非發自內心的?」
她看著他,兩人都沒有出聲,她在等待,等待對方給予一個答案。
「……因為,妳的笑容很漂亮,但是漂亮的讓人覺得……有種距離存在,就像無法跨越,無法靠近妳一樣。」
「這樣啊,我的確是在假笑。」毫不猶豫的承認,原因……她也不清楚。
「可是妳贏了,難道不高興嗎?」
「沒感覺。」
她的心沒有起伏,如同平靜無波的湖,湖水清澈,卻毫無生氣。
「我記得妳也喜歡綠朱草,可以問原因嗎?」
「也?」
「那也是我喜歡的植物。」
「即使如此,我也沒有告訴你的必要。」語畢,她毫不留戀的轉身離去。
「為什麼……不打從心底笑出來?」這個問句從自己口中吐出,讓他心下一驚,根本來不及阻止,說出的話就如同潑出去的水,一去不復反。
看著少女凝望著自己,平靜無波的眼如同黑洞,讓人墜落,別開視線,他開口道歉──「對不起,請不要在意我剛才的話。」
「沒關係,不過我想問你,為什麼那麼說?」
「欸?」
意想不到的發展令他頓時一愣,腦袋跟不上的緩慢轉動著。
「為什麼覺得我的笑容並非發自內心的?」
『原因?』
他思考著,要如何形容?少女完美的笑容沒有絲毫破綻,但……就是不對,少女的笑沒有感情,他感覺的到。
「……因為,妳的笑容很漂亮,但是漂亮的讓人覺得……有種距離存在,就像無法跨越,無法靠近妳一樣。」
這樣說,正確嗎?他自己也不知道,但這就是他的感覺,那種無法跨越的距離,就像是條巨大的鴻溝,阻隔在兩人中間。
「這樣啊,我的確是在假笑。」
「可是妳贏了,難道不高興嗎?」
「沒感覺。」
怎麼可能沒感覺?想要這樣反問,但在看見少女眼中的平靜,他……問不出口,張嘴,說出的卻是毫不相關的問句。
「我記得妳也喜歡綠朱草,可以問原因嗎?」
「也?」
「那也是我喜歡的植物。」
「即使如此,我也沒有告訴你的必要。」
看著少女離去的背影,他只是凝視。
時隔多日,她注意著少年,而他也觀察著少女,無法不在意,那看穿她假面具的少年,無法割捨,那不肯說出原因的少女。
「還是不能告訴我嗎?」少年問著,想過無數的答案,但不知哪個是正確。
「告訴你什麼?」翻過書頁,少女閱讀著,同時將少年的問話回以問句。
「喜歡的原因。」
「我沒這個義務。」少女闔上書本,抬眼,沉寂的黑對上深褐,那同樹木枝幹一般色彩的眸宛若燃燒著火焰的熾熱。
「我想知道。」
「為什麼那麼在意這個答案?」
「既然我們喜歡相同的東西,也許有些共通點,可以當朋友。」
「你這是哪個世紀的搭訕方法?」
「二十一世紀的。」
「……呵。」輕笑著,少女露出微笑。
「這次總算是真實的笑容了。」
「……因為它的花語。」斂起笑容,少女輕起薄唇。
「花語?」
「綠朱草的花語──偽裝,我覺得那是最適合人類的辭彙。」
「怎麼說?」
「面對不同的人便換上不同的面具,偽裝起自己。」
「但也因為這樣,人與人之間出現情誼。」
「用虛偽的心去面對自己的朋友、親人以及愛人。」
「但總有揭下面具的一天,總有了解自己的人存在。」
「即使如此,但那也只是少數。」
「或許只有一兩個人也說不定,但只要這樣就很足夠了。」
「這仍不能改變其中的偽裝。」
「但也有人不曾擁有面具。」說著,少年露出笑容。
「比如你?」
「我也不清楚,不過我不管什麼時候都差不多,至少我是這麼認為,而且我覺得擁有『特質』並不壞。」
「如果你說『偽裝』是『人類的特質』,那只不過是抽換詞面將其美化罷了。」
「但只要善用,那也是一項很棒的工具。」
「……隨便你怎麼想吧!」語畢,少女起身離開,手中拿著書本,似乎是要去圖書館歸還。
坐在原位的少年靜靜的看著,方才兩人對話的景象浮現,表情平靜,語氣沒有摻雜怒火抑或是激動,只是冷靜的將自己的觀點訴諸對方,感覺並不糟,至少在少年心裡覺得還有再次溝通的機會。
少年站起身,打算去後頭的置物櫃拿取下堂課的課本,然而一抹純白卻躍入眼中──是少女遺留的書籤,他盯著那空曠的白,笑了。
隔日早晨,陽光自窗口灑入,跳躍於桌面上,反射入他人眼中,分外刺眼,令人無法直視。
看著應該空無一物的書桌上放置著一張書籤,少女微愣,若非上頭的摺痕、損傷分外熟悉,她大概認不出那是自己的所有物。
書籤上頭繪有各色花朵,充斥那狹小的空間,彷若要生長至外頭,開出一叢叢茂盛的花團。
「喜歡新的書籤嗎?」少年的聲音自身後傳來,她知道是誰將自己的書籤弄成這般模樣了。
「還不錯。」
聞言,少年一愣,出乎意料的回答讓他一時反應不及,原以為是會遭受一頓痛斥的。
「不過為什麼這麼做?」
「我覺得,比起空無一物的白,這樣看起來比較熱鬧,也比較活潑。」
「謝謝。」
「不客氣……嗯?」看著遞上前的東西,少年露出疑惑。
「回禮,你很適合雛菊。」少女手中拿著繪有雛菊的書籤,說道。
「因為開朗嗎?」
「對了一半。」
「敢問另一半的答案是什麼?」
「……天真幼稚。」頓了會兒,少女吐出四個字。
「妳的評論還真直率。」
「因為那是實話。」
勾起笑,少女看了眼桌上的七彩書籤,心中的湖泊一反常態的出現漣漪,出現一絲生氣,看著世界的眼也不再漠然,而這一切,都要歸功於讓兩人出現交集的綠朱草。
後記
兩年前的灰歷史(還沒到黑的地步所以敢貼),
是說我一定要強調,
他們之間是友情不是愛情,不是愛情,不是愛情(重點要說三次),
嗯,大概就是這樣,
也是當時投稿高中文學獎的一篇小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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