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前從前,名為白雪的公主因毒蘋果而昏睡。

  從前從前,出身農家的少女被囚禁於高塔之中。

  從前從前,由三位仙女給予祝福的皇女因紡紗針而沉眠。

  從前從前,倍受繼母使喚的女子總活於欺凌之下。

  最終,公主在騎著白馬的王子深情一吻下轉醒,於鄰國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。

  最終,少女因歌聲吸引路經森林的王子而脫困,在皇宮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。

  最終,皇女受突破萬難的王子輕吻而睜眼,同他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。

  最終,女子由一雙玻璃鞋與王子邂逅,嫁入皇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。

 

  一切的一切始於「從前從前」,終於「幸福快樂」。

  一切的一切也僅止於童話,而非現實。

 

  推開緊掩的窗扉,晨間朝陽溫柔吻上我的臉,以暖意懷抱著我。母親的臂彎,是否與此相似?

  記憶之初,便是親戚家中的景象,聽收留我的阿姨所言,父親於我出生後幾個月病逝,母親也在隔日追隨他離去。不同於其他孩童,生長於這家庭之中,我的休閒等同於打理家務,對收留我的親戚而言,我的存在意義即為分擔家務的幫手,且隨著年齡增長,我所擔負的比例也逐漸上升。

  最後,我在高中時離開那待我如傭人的家,出外獨自生活,如今也邁入大學世界。

  「今天又在發呆?」一聲問話將我自回憶的漩渦中拉上岸。

  支著下顎,我放低視線望去。

  是個送報生。

  見那戴著鴨舌帽的熟悉身影,我一如既往的問:「今天有什麼大新聞?」

  「嗯……」他雙手抱胸作思考狀,而後一擊掌,道:「『一夕成鳳凰,民女嫁入豪門』。」他揀了個新聞標題報上。

  「民女?」疑惑的挑眉,我懷疑自己聽力是否出了問題。

  「其實是知名女星,只是出身平民而已。」他補充道。

  「呵。」輕笑,我才想現實中何來的仙度瑞拉?

  「不聊了,我還有幾家要送。」一揮手,他踩上單車踏板離去。

  目送他遠去,我將敞開的窗扇關上,回身準備盥洗出門,然而床頭櫃上的書籍卻打斷我的計畫。

  ──灰姑娘。

  書封上以特殊字型印著眾人耳熟能詳的名稱。

  或許一本童話故事出現於大學生房內是種不尋常,但我卻忍不下心將其丟棄。

  過去,總將淪為僕役的仙度瑞拉比作自己,幻想著一日邂逅俊美王子;如今,不過是場童年幻夢。隨著年齡增長,心底逐漸劃分現實與想像,同時認清兩者的存在如同平行線──無論並行幾千年,依舊是遙遙相望而無交點。

  將書塞回一旁架上,與厚重的大學課本並列的童書,竟產生它即將被現實所埋葬的錯覺,但這或許是個不錯的主意,就讓它伴著我的美夢一同葬於現實夾縫之中。

 

  結束早上的課程,我將文具與課本掃入隨身背包中,拉著背帶掛於肩上,舉步向校外走去。

  正對著校門,滿是小吃攤販的巷道因近正午用餐時間而人潮洶湧。

  融入其中,使自己成為人潮的一環,剎那令我錯以為自己是徜徉大海的小水滴。忽視身周小販的吆喝,我順著這條筆直的道路前行,在習慣的攤位前止步。

  「歡迎。」即使正忙於盛裝第三份外帶的關東煮,老闆仍在他帶著些稚氣的臉蛋上揚起笑容招呼我。

  「老樣子。」我在空位坐下「早上報紙送得還順利?」

  「除了差點撞到中途從路邊跑出來的野狗,一切都很順利。」他將裝袋的幾份料理遞交給一旁等待的顧客「謝謝惠顧。」

  看著他匆忙準備下一份,我環顧四周,還有幾桌比我早到的尚未上菜,看來輪到我還早了些。

  拿出下午要隨堂測驗的科目課本,複習一向是打發時間的好主意。

 

  「你要的。」不知過了多久,一碗香氣四溢、水氣蒸騰的熱湯送上我面前,一旁還有份切好盛盤的關東煮。

  抽起手邊竹筷,先夾了顆小貢丸入口,和著熱湯享用,使身子升起一股暖意。

  「還滿意嗎?」他在我面前落座。

  「不用招呼其他客人?」

  「今天的材料已經沒了,昨天累得忘了補貨。」

  「你該多注意些。」嚥下口中豬血糕,我道「你今天晚上也會去夜市擺地攤賣衣服?」

  「嗯,如果沒意外的話。有想要什麼嗎?我可以幫你留著。」

  「有黑色連帽T-shirt的話幫我留一件,最好樸素些。」雙手捧著碗,我小心喝了口熱湯,然而依然讓舌頭燙著,有些發麻。

  「好像有,到時幫你留著。」沒注意到我因疼痛而頓時僵硬的動作,他說道。

  「謝了。」我放下湯碗向他道謝。

  「不客氣,還有這一餐算你五十就好。」

  「照常算就可以了。」說著,我自口袋取出七十元。

  「常客優惠,五十。」他堅持的將多出的兩枚十元硬幣塞回我手中,收了餐具便回到攤位後收拾整理。

  聳聳肩,無所謂的將兩枚硬幣收回口袋,向他道別後便往巷外步去。

 

  將最後的重點以紅筆畫上底線,我結束明日考試的複習。靠著椅背伸展筋骨,長時間維持相同的姿勢令它們有些酸疼,因而發出喀喀脆響。

  扭頭望向一旁單人沙發,上頭正攤著件純黑連帽T-shirt,正面以白色勾勒出英文字母作為唯一圖樣。

  幾小時前順道將服裝送來的他如今已在夜市中叫賣。

  不禁地,我憶起最初與他相見時的狀況──

 

  嘎吱──!

  腳踏車尖銳而刺耳的煞車聲自屋外響起,引起剛套上制服的我的注意。

  掀開窗簾,外頭是同我差不多年紀的他,腳踏車籃中滿是待發送的報紙。注意到我的視線,他揚起臉,朝著我漾起笑容。

 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朋友的介紹下光臨那於小巷中的小吃攤販,他熟悉的笑顏令我眨眼間憶起早晨的相遇。

  「第一次來多送你一份甜不辣。」他替我們上菜,說道。

  第三回是在他前往夜市的路上巧遇,見他於腳踏車後放著堆積如山的衣服,要忽略也難。

  「真巧。」他停下腳步,望著我道。

  「嗯。」

  「你是新搬來的?早上我才想說那房間怎麼有燈光。」

  「所以你才停在樓下?」

  「答對一半,有幾份報紙是要送去給同棟的其他住戶的。」

  「這樣啊。」

  我們的對話就此打住,他繼續往夜市的方向前行,而我則踏上返家的道路。

 

  一直到後來,我才自鄰居口中得知許多關於他的事情。家境雖不至貧困,但也稱不上足以維持穩定生活,國中畢業便出外找工作,替家中掙錢的他總進行著規律的勞動──早上送報、中午小吃攤、晚上夜市地攤。

  「你不累嗎?」

  我曾這麼問過他,就在我們熟識之後不久。

  聞言,他先是愣了片刻,隨即應答道:「不會,反正我也不是那麼擅長唸書,出來工作也好,而且現在也有自己的積蓄了。」

  於單親家庭中成長的他在家人的建議下,將平日所得分出三分之二給家中,自己則保留三分之一存入戶頭。

  聽聞他的答覆,我頓時噤聲,而後注視著那抹騎著單車遠去的身影消失於視線範圍內。

 

  我將沙發上的衣服折起,收入衣櫃,而後坐回書桌前。

  距離平日就寢時間尚早,半恍神地,我的視線自行於房內流轉,不時停留,而後再次移動。

  待我回神,這才發現自己的視線於書架上駐留近十分鐘,而聚焦處便是童年幻夢的墳墓。

  情不自禁的,我伸手進縫隙之間,勾出因年代久遠而顯的破損的故事繪本。動手翻開第一面,便是幾行附加注音的開頭字句──

  「從前從前,在一個國家,有一位叫做仙度瑞拉的女孩,他過著平凡而快樂的日子。」

  插圖上的女孩展露甜美笑容,似是裹了層陽光般,光是看著便令人心頭一暖,無法想像他日後的命運是何等坎坷。

  翻過一頁,故事進展至女孩的母親過世,後母帶著兩個女兒來到仙度瑞拉家中,以及女孩惡夢的開始。

  見狀,我翻動紙頁的手停下,又一次的,我回憶起過往的生活──受親戚使喚,失去童年快樂的日子。

  掀動紙頁,我將故事跳至玻璃鞋的試穿。輕鬆套上那雙精緻高跟鞋的仙度瑞拉同王子返回皇宮,最後以幸福快樂作終。

  指尖描繪著圖畫上的人物,冰涼而平滑的紙張觸感傳入大腦。

  無法將它丟棄的原因,或許部分是因那隱藏於潛意識的小小希冀吧?我心中是否仍殘留著幸福生活到來的盼望?期待王子的迎接,等待那一日的到來。

 

  時光之流又逝去兩年,我順利於大學畢業,並於過去打工所待的服飾店中得到櫃檯服務人員的穩定工作。

  然而,在我畢業典禮結束當天,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或許將成為我一生中難以忘懷的場景。

  「恭喜你畢業。」

  甫出校門,迎面而來的是一身便服的他,但那束被小心捧在他懷中的花束令我無法轉移視線。

  「找女朋友獻花?」我猜測著。

  「不是。」

  隨著話音落下,他單膝跪地,將花束遞至我面前。

  「我不知道是否能帶給你幸福,但我真心希望與你在一起。」

  刹那間,我宛如失去發聲器的布偶,微啟的口無法吐露隻字片語。

  我對上他那雙清澈眼眸,腦中轉過往昔的美夢,然而幻想中的王子由面前的他所替換,是否將一樣走向美好結局?

  「你願意接受我嗎?」遲遲等不到我的回應,他開口續問。

  當下,也顧不得其餘經過的學生以及無數的旁觀者,我跨步上前,擁著他,輕聲道:「我願意。」

  我的聲音是否有些顫抖?記不得了,但自眼角滑落的淚珠卻伴著喜悅深刻烙印於我心中。

 

  交往之後六個月,我們動用幾年來的存款,於義大利舉行婚禮,邀請前來的親人極少,其中並沒有我的家人。

  婚禮結束那夜,於旅館房間,我倆臥於雙人床上,輕輕的,我開口問他:「當時你向我告白,你家人知道嗎?」

  「怎麼這麼問?」沒有直接回應,他反倒將問題丟還給我。

  「只是好奇,你是家中唯一的孩子,同時也是你母親身邊最親近的家人,他捨得讓你這麼早成家獨立?」

  「他挺捨不得的。」他伸手撫平我耳畔有些凌亂的髮絲「我原本也不打算這麼做。」

  「是什麼改變了你的想法?」

  「我媽主動問起我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,我才跟他說了關於你的事情,以及我希望讓你成為我們家一份子的心情,不過我最後還是跟他說我會放棄,結果你猜他說了什麼?」以問句頂替解答,他問著。

  「什麼?」

  「他說:『你自己的幸福由自己掌握,過去你為這個家庭所付出的已經夠多了。』然後他還說『希望我不要重蹈他的覆轍,令幸福自指間溜走』。」

  「溜走?什麼意思?」

  「不知道,他什麼都和我說,唯獨關於他過去的一些事情,他總是避而不談。」頓了頓,他續道:「不過我想,他可能曾因一時的鬆手而失去某人,我在他房裡找到一張他大學時的相片,他常常將那張照片握在手中看著嘆氣,上頭是一個我沒見過的男人。」

  錯過……嗎?

  在我即將陷入沉思之際,輕微的疼痛自額頭傳來。

  「別想了,睡吧!明天還要搭飛機回去。」收回在我額上輕彈的手指,他道。

  「嗯,晚安。」話落,我闔上眼。

 

  回國之後的生活一如往昔,我持續服飾店的工作,而他則計畫開設一間早餐店。

  「你覺得西式好,還是中式好?」他手持自動筆,以規律的節奏敲擊桌面思考著。

  「合併如何?反正都是早餐。」至少對我而言,無論哪個國家的餐點,只要早上吃都稱「早餐」。

  「也是可以,不過不知道我會做哪些。」在白紙上寫下幾樣簡單的餐點及飲料,他道。

  「反正學一學總有一天會做的出來的。」不知這話稱不稱的上鼓勵?

  「雖然我很想認同你的觀點,不過這話還真是感覺讓人無法提起幹勁,為什麼呢?」他苦笑著道。

  「你的錯覺。」看樣子我的鼓勵是失敗的。

 

  討論過後幾個月,他租了間位於學校附近的店面,正式開張,顧客群自然以學生為主體。中西式合併的早餐加上飲料,平易近人的價格以及不錯的手藝使生意一天好過一天。

  「今天也不錯嘛!」我坐於店內角落的單人桌邊,手上拿著塊果醬烤吐司,望著他忙於製作三明治。

  「那就來幫個忙如何?」進展至包裝,他分神回應我,同時將所有餐點迅速裝收整齊,遞出「一共七十元,謝謝。」

  「雇用我的工錢很貴的。」嚥下最後一口麵包,我舔舔唇邊沾著的草莓果醬道。

  「愛人委託有折扣嗎?」替鐵板上的薯餅翻面,他問道。

  「有,九九折。」話落,也不顧他的抗議,我逕自出了店門搭上公車,向工作地點邁進。

 

  婚後生活也過了個一年半載,那晚,不知是我過度疲倦,亦或神經錯線,竟開口問他──

  「你想要小孩嗎?」

  聞言,他瞠目結舌的盯著我,手中餐具應聲落在桌上。

  「……你說什麼?」半晌,他回神。

  「問你想不想要個小孩。」重複問句,我字字清晰、放大音量的說道。

  隔日,我們收養了個小女孩,大概三歲的年紀,總張著雙水汪大眼,令人憐愛、疼惜。

  每夜,我唸著童話故事哄她入睡,小飛俠彼德潘、白雪公主、睡美人、長髮公主、灰姑娘、紅鞋女孩……,闔上故事書的瞬間,竟有種自己成了一千零一夜中說故事的公主的錯覺。

  望著她的睡臉,我小心起身關上小夜燈,悄聲步出房間。

  「……睡了?」來到客廳,見著的卻是另一張睡臉,不由地,我輕聲詢問。

  回應我的是他平穩的呼吸以及輕微的鼾聲。

  取過毛毯替他蓋上,我坐於沙發上尋找有趣的電視節目,然而在我放下遙控器,準備好好收聽新聞時,一雙小手揪著我的衣袖,輕輕拉扯。

  「……怎麼了?」移動目光,映入眼底的是那雙澄澈大眼。

  「可以再說一個故事嗎?」她問著,我從她精緻的臉蛋上讀出期待與害怕受到拒絕的想法。

  「可以,想聽什麼?」牽起她的手,領著她往房間走去。

  「想聽你們的愛情故事。」她漾著甜美的笑容,如此道。

  「嗯,讓我想想。」扶著她上床,我替她拉上棉被,同時在腦海中撒網捕撈過往回憶。

  憶起我們的相遇,想起我們維持多年的相處習慣,他獻花告白的場景依舊那般鮮明,我們的婚禮即使匆忙卻仍幸福得無以言喻……,最後,我轉眼注視面前的女孩,緩緩開口道:「那是一個很漫長的故事,開始於從前從前──」

 

  一切的一切始於「從前從前」,終於「幸福快樂」。

  一切的一切不僅是童話,也是我生命中的真實。

 

後記

投稿高中校刊的小說之一,

現在重看一次總覺得節奏上有些奇怪,

不過卻也不知道該怎麼修改才好,

暫時先這樣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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